PO上我二舅子此次參加陸委會舉辦兩岸紀實文學獎.獲得佳作的作品
西望鄉關
資料來源:行政院大陸委員會
佳作 蔣禮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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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九年粗略估計,百萬軍民從大陸撤退來台,無數家庭被硬生生拆散,如此巨大的人倫悲劇,史上亙古未有。縱然回鄉無望,父親仍要我記住大陸老家的地址:「四川省梁山縣城南鄉老林口乾溝橋大松樹」。除此之外,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甚少提及那遙遠的老家的一切。
一九八七年底政府宣布開放大陸探親之後,父親才透露心中隱藏許久的秘密,原來父親在海峽那端已有妻子和女兒。兩岸開放二十多年來,我陸續從父親口中,以及與大陸親人的交流中,才逐漸了解到父親他們那個大時代生離死別的故事,以及我那顛沛流離的家族歷史。
依祖譜往上推,先祖是三國人物蔣琬的後裔,原籍湖南零陵。明末清初,流寇張獻忠在四川大屠殺,以及明軍殘餘勢力與清兵的爭戰,讓原本天府之國的四川許多地區盡成荒蕪,人煙罕見,了無生機。及至清朝成立,強迫湖北、湖南兩省人民遷徙至四川,史書遂有「湖廣填四川」之說。
康熙三十六年,我的祖先被迫加入這場波瀾壯闊的「湖廣填四川」的移民浪潮。據祖譜記載,始祖義升公奉旨入川,祖孫三代扶老攜幼,攜帶地主菩薩二尊、鐵鍋二口、鼎鍋一個,從湖南出發,抵達四川後再奉命分散。始祖義升公隨次子明貴公往川北安樂縣落業。祖婆楊是隨長子明學公分派川東梁山縣,挽草為界,造屋而居。先祖篳路藍縷,苦心經營,子孫繁衍,及至父親已經是第十代了。
兩岸開放後,當我終於親炙祖先的土地,呼吸著,嗅聞著與祖先們相同的空氣及味道,不禁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家族血脈在我身上的血管裡湧動著。父親雖然體力孱弱,但仍堅持帶我上平安寨,追憶其幼時隨家人上山躲避棒老二的往事。平安寨位於山頂,地勢險要,易守難攻,如今已成廢墟,僅遺存部分傾頹的土牆供人憑弔。
「棒老二是什麼?」我問。
「棒老二是四川土話,就是土匪的意思。棒老二劫掠前,先將竹筒吹得嗚嗚作響,讓人聽得渾身觳觫,不得不連忙收拾細軟、攜帶簡單糧食,逃往平安寨避難。」父親說。「棒老二不會搜刮殆盡,總會留點活路,以待來年莊稼豐收時,他們仍有糧食可劫。」
山風獵獵,我站在山崗上,不禁感歎先祖們何其艱辛的命運。我俯瞰山谷,彷彿看見那三百年前沿著寂靜山路迤邐而行的家族,緩緩走進山谷。我心中不住遙想,先祖為什麼選擇這個僻壤的山溝落腳?當時是懷著甚麼樣的心境來重建家園?很可惜,祖譜沒有記載那麼詳細。
山嵐飄來,像一縷輕紗似的披上了山頭,我忽然想到,父親一九四九年流亡到台灣,從歷史長河的角度觀之,將來子孫開枝散葉,那父親就是來台始祖,我就是一世祖了。因著這樣的想法,一股強大的歷史感叩擊著我的胸臆,讓我開始想記錄父親命蹇時乖的流離人生,以及我那流徙遷移的家族歷史。
父親是大時代下的小人物,不可能有名家為其作傳,自然是由我為之,但自問拙於寫作的我辦得到嗎?基於想為父親的一生留下紀錄的使命感,我開始大量閱讀文章,不斷提升自身的文學素養。同時,我一有機會便與父親閒聊往事,原本寡言木訥的父親只要提到家鄉事,便能侃侃而談。沒想到兩岸開放,竟也開啟我與父親之間親密的互動,也讓我更深入的認識父親。但要求父親回憶起那段生離死別的往事,就如同讓父親再經受一次痛苦的磨難,我總於心不忍,盡量避免在父親臨睡前提問,以免父親心緒激動而難以入眠。
對日抗戰方興,父親考上空軍通信電子學校梁山訓練班,受完訓練後,奉派位於湖北恩施高地的萊鳳電台。日本無條件投降後,二次世界大戰結束,父親調回老家梁山電台。不久,父親與大娘陳遠碧結婚,這門親事早在父親童年時即已訂下。一九四六年生下女兒禮芬,隔年調至北平南宛機場塔台。放假時,父親與同事一同遊歷北平這座千年古城,看到同事經常是攜眷參加,於是父親心中也想把大娘接來北平。父親排到了返鄉休假,便回到四川老家,把女兒託給二伯母照顧,再把聚少離多的妻子帶上北平。那年十一月初,父親與大娘揮別了父母,離開了家鄉,誰知道,這竟成永別,父親從此沒再見過父母一面,造成他一生椎心的痛。
從城南鄉到梁山縣城,約莫兩個多小時步程。到了縣城,找到貨運行,貼了點車資,搭上開往萬縣的貨運便車。抵達萬縣已是傍晚時分,住進了旅店,翌日,在萬縣長江碼頭登上空軍所屬的運油船,順著江水緩緩東行。經過兩天,出了三峽來到了湖北省宜昌市,船靠了岸,父親與大娘找了一家賓館,把行李放好,然後拜訪宜昌電台的同學,打探最新消息。經過一番寒暄,那位同學把父親拉到一旁低語:「北平傳來的訊息,徐蚌會戰已經開打,北平局勢已相當危急,您把嫂夫人接到北平恐怕不太妥當吧!」
回到賓館,父親把實情告訴了大娘,父親在房裡來回踱步,躊躇不決?他們想,到了北平,萬一發生戰事,如果被共軍攻陷,那禮芬豈不成了沒爹沒娘的小孩?這是父親和大娘最難熬的漫漫長夜,最後不得不做出決定,也就是讓大娘踅回老家;盡忠職守的父親,則兼程趕回部隊。父親繼續搭船前往漢口,再搭機到南京,再由南京轉機飛回北平。此時國共戰爭中最關鍵的徐蚌會戰正在開打,而父親所搭飛機正好經過上空。
徐蚌會戰失利,長春、瀋陽接續淪陷,北平守軍陷入絕境。一天晚上,父親參加同事結婚喜宴,突然一部軍用卡車從南宛機場疾馳而至,有人跳下車大叫:「傅作義將軍已經投降了,即將交出北平,大家趕緊回機場收拾東西!等命令撤到青島。」結婚晚宴驟然中斷,大夥兒慌忙跳上車趕回機場。那時國軍的陸軍部隊開始陸續撤出城外,十餘萬國軍於城外投降共軍。翌日早上,南宛機場所有軍機同時發動引擎,一時間整個機場轟轟作響,令人驚心動魄。等待飛機起飛之際,大夥兒心焦如焚,最後幸好所有飛機都順利陸續起飛。父親隨機撤至青島機場,再搭船撤到上海轉往台灣,從此夫妻乖隔兩岸。萬沒料到,宜昌賓館那晚竟成了他們倆的最後一夜。
一九九○年,我和妹婿陪父親回老家過年,吃過團圓飯後,父親與伯叔們在屋內敘舊,大娘跟大姊禮芬在廚房收拾碗盤,而我、妹婿和大陸的外甥、兩個外甥女在老家宅院裡,聊我們分別在兩岸不同政治制度下的生活景況。閒聊中,小外甥女說:「外婆至今還記得當年與外公住的那家宜昌賓館。」我一聽,不由心頭一陣悸動,是的,宜昌賓館的那一晚,是他們烽火夫妻命運的轉捩點,怎能遺忘?
開放大陸探親後,透過不斷地交流,我才知曉兩岸親人畢竟是血濃於水,思親之情是同樣的濃烈厚重。兩個外甥女說,她們姊妹倆小時候曾經編織一個夢,幻想種一株樹,在悉心栽培下,讓樹不停地往上長高,長得像天一樣高的時候,樹梢就會慢慢地往下彎垂,屆時樹的頂端就會垂到台灣,就像在兩岸築起一座大樹橋,橫跨海峽,那她們姊妹倆就可以帶著外婆和媽媽到台灣來找外公了。
父親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抵達台灣。共軍於一九四九年四月渡江,國軍節節敗退,江南各地陸續失守,終於整個大陸淪陷。那年初秋,從四川捎來台灣一封家書,之後父親就再也沒有收到來自家鄉的音訊了。那封家書,父親珍藏了多年,直到兩岸開放,父親才把它拿出來。為什麼父親要把家書收藏起來呢?因為二伯在信中提到:「禮芬小孩長得異常茂順。」而禮芬就是父親留在家鄉的女兒,因為父親不願讓我們知道他在家鄉另有一個家庭。
撤退到了台灣,領袖決意勵精圖治,帶領著戰士們高喊:「誓言反攻大陸。」但另一方面領袖也知曉這批撤退來台戰士們思鄉之痛與日俱增,數年後終於默許曾在大陸已婚的戰士可以塗銷所有結婚紀錄資料。父親於一九五六年娶了本省姑娘,也就是我的母親。我想父親在台灣另組家庭,或許是想藉此忘掉海峽彼端那個有家卻歸不得的家吧。
歸鄉路已斷,父親只能在夢裡追尋回家的路。有一次,父親從夢中驚醒,父親告訴我,他夢見回到兒時,在老家庭內的核桃樹下,撿拾好多好多的核桃,愉快地兜一大堆在衣服裡。那夢境彷彿讓父親回到老家一般,父親說著說著不禁雙眼濕潤,我知道,父親是在強忍著他那無法抵擋的鄉愁。
政府宣布開放大陸探親,這是老兵做夢也想不到的驚天動地的大變革,不曉得讓多少老兵感動落淚。父親終於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里,受到家鄉父老的熱烈歡迎,在族人敲鑼打鼓及鞭炮聲中,想必難掩心中激動之情。然而最遺憾的是,爹娘墓木已拱,再也見不到爹娘一面。
當年因為爺爺的地主身分,遭來無情的批鬥,老家祖屋大部分已被外人佔據,只保留西廂一隅給大娘和大姊禮芬一家人居住;五叔一家和爺爺、奶奶則被趕到東廂最末端的一間。門扉上貼著的一張紙,那是當年爺爺親手書寫的毛筆字,經過歲月的熨燙,風雨的沖刷,已然融入門板的木纖維裡,合而為一。字跡漫漶,但依舊可辨識出:
1.每天向毛主席請罪三次。
2.遵守政府政策。
3.服從勞動調配。
4.不亂行動,如有行動必請假和銷假。
5.家裡來客人,必向隊長、組長報告。
地主XXX
爺爺過世後,五嬸刮掉門板上爺爺的名字。我想,父親看到爺爺的手跡時,心何止是在顫抖,必然是如刀在割啊!父親或許幻想著門的裡面依然有老父和老母的身影,殷殷切切盼著愛兒的平安歸來。父親推門而入,伊呀一聲,老父老母的身影瞬間化為泡影。
老兵不死,只是凋零。父親晚年飽受帕金森症的折磨,生命一點一滴耗盡。一度因為感染肺炎,生命垂危,被送至醫院加護病房搶救。父親口鼻插管子,無法言語,但仍意識清楚。父親因為痛苦不堪,而眼角掛著淚水。護士擔心父親會因極度不舒服而用手拔掉管子,因此把父親的手腳綁在病床上。病床旁的人工呼吸器連著一根管子插入父親的氣管,呼吸器的唧筒一張一翕地幫助父親呼吸。在我們悲傷無助之際,妹婿福至心靈,湊在父親耳畔,幫父親加油打氣說:「士官長,等你病好了,我們帶你回老家探親。」父親微微頷首,表示聽到了。
父親漸漸康復,出院那天晴空朗朗,陽光燦燦,我推著輪椅接父親上車回家,彷彿從戰場把父親搶救回來,那一刻,我心裡有一種打勝戰的感覺。我們盤算著,待父親體力恢復時,打算推著輪椅再帶父親回老家探親一次。但大限之年,無人能破,父親於二○○九年八八風災翌日清晨溘然長逝,窗外風雨如晦,南山何其悲,鬼雨灑空草。父親享年八十七歲,而長父親一歲的大娘已早父親八個月過世。
父親大去之後,我留下了父親的相簿,打算把父親珍愛的老照片掃描到電腦轉成數位檔做為永久保存。翻開父親的相簿,其中一張是我們全家的合照,我記得以前曾看過那張照片是放在父親的皮夾裡,而那皮夾是父親隨身攜帶的。父親晚年行動不便,不再出門,於是把照片收到相簿裡。
我小心翼翼地從相簿抽出照片,發現照片背面黏著一張兩吋的小照片,照片中是一對青年男女,衣著古樸,表情淡然,兩人幽幽地看著前方。我只認出那男子是父親年輕時的身影,但父親身旁的女子,我霎時間認不出是誰?我再仔細端詳,終於認出那是年輕時候的大娘。
天高地迥,大陸外甥女夢想中那座聳入雲天、連接兩岸的大樹橋已然成真。兩岸開放,寫下了歷史的新頁,而我有幸寫下了上一代生離死別的悲辛故事!
ps:我二舅子72年時.任158師憲兵連少尉輔導長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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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章最後由 阿JO 於 2011-12-12 21:10 編輯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