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版學長們 看得懂嗎
愚者如小弟 還是看不懂
文:鈴木大拙
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;
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。
這首偈語的作者,是自號善慧大士,的傅大士(四九七—五六九)
它點出習禪者抱持的觀點。
偈語的內容當然沒有窮盡禪學思想,但它生動描繪了禪的方向。
想要藉由智性理解禪宗真諦(若可能的話),就必須先了解這首偈語的含意。
捨棄邏輯
這四句話極度不合邏輯,也違背常識。
批評者看了肯定會說禪很荒謬、很混亂,超出一般論理的範圍。
但是禪不會讓步,
禪認為所謂的常識觀點並非最終觀點,
我們之所以無法徹底領悟真理,是因為我們對「合乎邏輯」的詮釋異常執著。
若我們真想探索生命的本質,就必須捨棄我們愛用的邏輯三段論(syllogism)
必須學習新的觀察方式,進而擺脫邏輯的控制以及日常用語的片面性。
無論看起來多麼弔詭,
禪仍堅持「空手」必能「把鋤頭」
而你腳下流動的是「橋」不是「水」
禪的非理性陳述當然不只這些,令人瞠目結舌的陳述還有很多。
有些人可能會說禪瘋狂或愚蠢到無可救藥。
的確,我們的讀者看到以下這些話會怎麼想呢?
「張公吃酒,李公醉。」
「如何是諸佛師?頭上有寶冠者不是。」
「木馬嘶風,石人舞袖。」
「海上生煙塵,平地起波濤。」
有時候,禪宗會問你這樣的問題:
「傾盆大雨,如何使雨停?」
「雙手拍掌有聲:聽聽隻手之聲。」
「若你聽過隻手之聲,能否也讓我聽聽?」
「當我們看見高山聳立、大海填壑,
為什麼我們在佛經讀到的是,法性本一、無高也無低?」
習禪者失去理智了嗎?
還是喜歡故作神秘?
這些陳述除了攪亂我們的思緒之外,沒有任何內在意義與教化涵義嗎?
看似非理性的瑣碎細節,傳達了什麼禪理?
答案很簡單。
禪希望我們得到全新的觀點,
再用新觀點去探索生命的奧義與自然的祕密。
這是因為禪已歸納出明確的結論:
一般的邏輯論證,無法真正滿足我們最深層的心靈需求。
事實優先,不為智性支配
我們通常認為「A是A」這句陳述絕對成立,
而「A是非A」或「是B」則是絕對不成立的命題。
我們一直無法突破這些先決條件,它們太霸道。
但是禪要告訴大家:
語言只是語言,僅此而已。
當語言與事實不再相符,我們就該摒棄語言,回歸事實。
邏輯能發揮實用價值,我們就應該運用邏輯。
但是當邏輯沒有用或是想要踰越應有的分際時,我們必須對邏輯喊「停!」
自從意識覺醒以來,
我們一直嘗試用「A」與「非A」的二元思維解決存在的奧祕,滿足我們對邏輯的渴求。
所以我們說橋是橋,流動的是水,煙塵生於陸地。
但令我們大失所望的是,我們始終無法得到心靈平靜、幸福圓滿,
也無法參透生命和這個世界。
我們顯然已經智窮力竭。
沒有任何方法能引領我們走入更寬廣的現實世界。
語言無法表達靈魂深處的痛苦,
但是看哪!有光籠罩著我們的存在。
這就是禪的開端。
因為現在我們明白「A是非A」
明白邏輯是片面的,
明白所謂的「不合邏輯」其實追根究柢後不一定不合邏輯。
看上去不合邏輯的,其實擁有自己的邏輯,符合事物的真實狀態。
「空手把鋤頭!」
這使我們心滿意足,
因為自從智性出現以來,人類一直奇怪地追尋這種矛盾。
智性出現並非意指人類擁有智性,而是指智性超越自身。
唯有當「A是非A」成立,「A是A」的意義才得以實現。
不做自己才能做自己—這就是禪的邏輯,它滿足人類所有的願望。
「花不是紅色,柳不是綠色。」
習禪者認為,這是最令人感到踏實的念頭。
一旦我們將邏輯,視為至高無上,我們就會受到束縛,
沒有精神上的自由,也看不見生命的真相。
但是,現在我們握有理解全貌的關鍵;
我們是現實的主宰,語言不再支配我們。
就算我們喜歡說鋤頭不是鋤頭,也完全可以理直氣壯;
鋤頭不一定永遠只是鋤頭。
禪師認為,用這種方式描述現實的狀態更加正確,因為現實不願受限於名稱。
簡單是禪
掙脫名稱與邏輯的掌控,這也是一種精神上的解放,因為靈魂不再自相矛盾。
獲得智性自由後,靈魂擁有完整的自己,不再受生死的折磨,
因為這樣的二元思維已徹底消失,生命死而不滅。
過去我們透過對立和差異來觀察世事,也抱持這種態度來待人接物,或多或少帶著敵意。
但這種情況已被顛覆,我們終於能夠由內而外看待這世界。
所以才會有「鐵樹開花」和「雨打不濕」。
靈魂因此變得完整、完美、充滿喜樂。
禪處理的是事實本身,而不是透過邏輯、話語、偏見去笨拙地呈現事實。
直接了當的簡單是禪的靈魂,也是禪宗的活力、自由與創造力。
基督宗教強調心靈保持單純,
其他宗教亦然,
但心靈單純,不一定是天真或癡傻。
在禪裡,心靈單純,意味著不糾結於智性的枝微末節,
不被坦率,且充滿詭辯,的哲學論證,沖昏頭。[?
它意味著認清事實是事實,語言是語言,別無其他。
禪經常把心比喻為一面明鏡。
因此,禪所說的簡單,
指的就是保持這面鏡子的明亮、純淨,隨時都能單純且絕對地映照出鏡前之物。
如此才能看清楚,鋤頭是鋤頭,但鋤頭也不是鋤頭。
只認可前者是一種常識的觀點,唯有後者也獲得認可,這才是禪。
常識的觀點既扁平又乏味,
而禪的觀點總是新穎的、激發人心的。
每一次說禪,生機就更加盎然;
這亦是一種創造的行為。
禪認為我們總是淪為語言和邏輯的奴隸。
只要繼續受到束縛,我們就會痛苦不堪、煩惱不斷。
但如果我們想要看到真正值得了解的事情,也就是對心靈幸福有益的事情,
就必須徹底掙脫所有制約;
我們必須嘗試獲得新觀點,
藉由這個新觀點,我們可以觀察世界的全貌,從內在去理解生命。
這個想法驅策我們跳進「無名」深淵,直接領略正在創造世界的心靈。
這裡沒有邏輯,沒有哲學的高談闊論;
沒有為了滿足人為舉措而扭曲事實;
沒有為了以理性剖析人性就扼殺人性;
心與心之間坦率相對,猶如兩面鏡子,互相映照、毫無隔閡。
一把解決所有難題的鋤頭
在這層意義上,禪宗非常務實。
與抽象思考無關,
也與辯證法的微妙細節無關。
禪拿起你面前的鋤頭,舉到你面前大聲說:
「我手裡有鋤頭,也沒有鋤頭。」
沒有提到上帝和靈魂,也不討論永恆與來世。
拿起一把普通的鋤頭,一個隨處可見的物品,就能回答人生遇到的所有難題。
不需要其他東西。
為什麼?因為禪為萬事萬物的現實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。
理解牆縫裡一朵不起眼的小花,就能理解整個宇宙和宇宙內外的一切。
禪說這把鋤頭就是謎底。
多麼令人耳目一新,多麼充滿生命力—
禪用這種方式解開最複雜纏繞的哲學問題!
中世紀早期,有一位知名的基督宗教教士嘆道:
「可憐的亞里斯多德!
你為異教徒發明了辯證的技藝,
建立與破壞的技藝,
討論一切,卻一事無成,的技藝!」
真真是無事生非!
歷朝歷代的哲學家,都用厲害的,邏輯與創新的分析,去解釋所謂的科學與知識問題,
但他們的看法卻互相牴觸。
難怪這位有智慧的年長教士,為了徹底終止這種無用的討論,
往這群徒勞的哲學家大膽扔出一顆炸彈,
他說:
「因為不可能,所以明確(Certum est quia impossible est)。」
或是更合乎邏輯地說:
「因為荒謬,所以我相信。(Credo quia absurdum est)。」
這不正是對禪的一種絕對肯定嗎?
開啟第三隻眼
老禪師在眾僧面前拿出棍子,說:
「諸位有看見這根棍子嗎?
如果有,你們看見的是什麼?
你們會說:『這是一根棍子』嗎?
若是如此,你們只是凡夫俗子,尚未悟道。
如果你們說:『我們沒看見棍子。』
我會說:『我手裡就有一根,你們怎能睜眼說瞎話?』」
禪裡沒有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除非你打開第三隻眼,直視事物最深處的祕密,
否則不可能理解古代聖賢在說什麼。
既看見棍子又看不見棍子的這第三隻眼,到底是什麼?
我們要如何對萬事萬物產生這種不合邏輯的領悟呢?
禪說:「佛陀說法四十九年,未曾動過一次薄舌(tanujihva)。」
舌頭不動,有辦法說話嗎?
怎會有如此荒謬之事?
玄沙禪師(八三一—九○八)曾提出說明:
「虔誠的人總說自己會盡力度人,
但是遇到以下三種病人該如何度化?
盲人看不見眼前的棍子或槌子;
再美妙的講道,聾人也聽不見;
再怎麼催促啞巴說話,他們也開不了口。
若無法幫助這些各自受苦的人,佛法有什麼用呢?」
玄沙禪師的說明似乎什麼也沒有解釋。
或許佛眼禪師的勸戒能幫助我們理解這個主題。
他對弟子說:
「大家都有一雙耳朵,你們用耳朵聽到了什麼?
大家都有一片舌頭,你們用舌頭宣講了什麼?
你們什麼都沒說過,什麼都沒聽過,什麼都沒看過。
那麼這些形體、聲音、氣味、味道是從哪裡來的呢?」
(也就是說,這個世界來自何處?)
如果看完這段話還是不懂,
讓我們看看雲門禪師(卒於西元九六六年)這位最偉大的禪師之一能否幫助我們領悟。
有個僧人來找雲門禪師,請他講解前面玄沙禪師的開示。
雲門禪師要他先正式向自己禮拜。
僧人伏地禮拜,
起身後,雲門禪師舉起拄杖要推他,
他退了一步。
禪師說:
「原來你不是瞎子。」
禪師叫僧人走到自己面前,
僧人聽命照做。
禪師說:
「原來你不是聾子。」
最後他問僧人是否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,
僧人說:
「不明白。」
禪師說:
「原來你不是啞巴。」
看完這些講解與示範,我們仍在「未知領域」(terra incognita)遊蕩嗎?
若是如此,我們只能回到本章的開頭,把那首偈語再看一次:
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。
邏輯不是生活,禪才是
我再做些補充:
禪之所以如此強烈反對邏輯,
這本書之所以先討論禪不合乎邏輯的部分,
是因為邏輯已滲入生活的方方面面,
以至於多數人相信邏輯就是生活,
少了邏輯的生活沒有意義。
邏輯如此明確且全面地繪製我們的人生地圖,
我們只要按圖索驥過日子就行了,
不應該想著怎麼推翻思考的規範,
因為這些規範不可變更。
多數人都秉持這樣的人生觀,
但我必須說,
其實他們經常違反他們以為不可違反的規範。
他們「空手把鋤頭」;
有時候他們覺得二加二等於三,有時候等於五;
但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件事,還以為人生合乎邏輯或數學的規範。
禪想要推倒這座顛倒是非的城堡,
使我們認清生命本質在於心理與生物層面,不在於邏輯。
邏輯是矯揉造作,且痛苦的;
邏輯在意他人的眼光。
倫理道德也一樣,
倫理道德,是把邏輯,套用在生命的事實上。
有倫理道德的人,做的是能贏得讚賞的好事;
他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舉止,還常常想著未來的回報。
我們應該可以說,不管他做了多少符合客觀標準與社會標準的善行,
他的心都是髒的,一點也不清淨。
這是禪宗所厭惡的。[x
生命是藝術,
而且一如完美的藝術,它應該是忘我的;
不應存在一絲矯揉造作與痛苦的感受。
禪認為生命應該像鳥兒在空中飛翔,魚兒在水中游泳。
一旦出現刻意斧鑿的跡象就沒救了,人將不再是自由的存在。
你沒有依照應有的方式活著,你在客觀條件的壓迫下痛苦不堪。
你感受到束縛,而且失去獨立。
禪的目的是保存你的生命力、你與生俱來的自由,
最重要的是,保留你的完整存在。
換句話說,禪想要發自內心去生活。
不受規則束縛,創造屬於自己的規則—
這就是禪要我們過的那種生活。
所以禪才會有那些不合邏輯,或是超越邏輯的陳述。
有位禪師在講道時說:
「佛陀在世時講解佛經,五千四十八卷;
講經的內容包括,空性論與存在論,也包括,頓悟和漸悟。
這豈不是一種肯定?
但是永嘉道:
『亦無人,亦無佛;
大千沙界海中漚;
一切聖賢如電拂。』
這豈不是一種否定?
眾位弟子,如果你們說這是肯定,就是在反駁永嘉;
若說這是否定,就是在反駁佛祖。
如果佛祖與我們同在,他會如何走出這種進退兩難的情況?
但要是你知道我們確切的處境,我們將朝見釋迦暮參彌勒;
若是不知道,我來為大家點破。
我否定時,不是否定;
我肯定時,不是肯定。
頭轉向東邊去看西土,
面朝向南邊去看北斗!」